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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里不论选举谁当队长,都为填饱肚子煞费苦心,总是种些产量高的红薯、高粱之类的粗粮作物。即使这样,玉米面掺杂红薯面和高粱面的窝头还是不能填饱肚子。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还是要挖些野菜度日以熬到夏收。而在此时能吃上西瓜是我们那时侯的梦想。
远种瓜,近种麻。西边邻村的生产队就在两村之间的地段种了西瓜。
好几年没吃过西瓜了。每次去县城路过那块西瓜地,看着绿油油的西瓜秧子下面的小黄花就算计着离爬瓜的日子还有多远。
一天,我刚放下打来的猪菜,平顺就喊我。他那鬼鬼祟祟的眼神清楚地告诉我一起去爬瓜,解解馋。跟在他后面的那位是我的玩伴,算不上是平顺的 朋友。看到平顺找到我的铁哥们一起找我,我暗忖这个被称为傻平顺的他并不傻,而且还很有心计。是的,爬瓜是需要心计的,做贼不能心虚,还要具备四大要素:胆子大,脸皮厚,心细,腿快。
为了不让大人知道,我们不用语言交流,手势和眼神足够了。连这个都不懂,还爬什么爬?就等着挨揍吧。
提起挨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听说最近挨揍的不少,爬瓜的都没有成功。那两位“瓜把式”心狠手辣,打人非常恶毒,把爬瓜的小孩子吊起来打。否则,平顺不会找从来都不干偷瓜摸枣这种事的我出面的。
我们三人悄悄地走到树林子里开始了悄悄的谈话,为我们悄悄的行动悄悄地制定作战计划。“你是智多星,今天吃得上吃不上西瓜就看你的了!”平顺一边憧憬着吃上西瓜的美好愿望一边给我鼓励,他害怕我不参与。先把我捧上天再说。
吃野菜吃得嘴里感觉永远是苦的,浑身上下都是苦的。想到那黑籽红瓤西瓜的甜蜜,什么三好学生啊,学雷锋标兵啊统统见鬼去吧,谁让西瓜比共产主义还甜蜜呢!我立刻思索爬瓜的作战计划。“你们听我的?”我问他俩。二人点头如捣蒜。这个最重要,我的命令你不听,到时耽误战机后果自负。然后我开始下达作战命令:我们三人中平顺跑得最快,所以,爬瓜的重任由他完成。我和大哲负责调虎离山。
平顺听后先是一愣,然后就答应了。毕竟是个爷们,不能立刻食言, 否则以后怎么有脸见人。
按照作战计划,我和大哲每人背个背筐拿着镰刀去瓜地边上打猪菜,平顺空手走路去赶集。此时是中午,两个瓜把式有一人换拨回家吃饭去了。值班的那位在瓜铺上看到有两个男孩在东边的瓜地边上转悠,便猜测出我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立刻朝我们气势汹汹地走来。我们一会儿猫腰,一会儿站立,就跟进瓜地爬瓜似的。因为偷瓜都是爬着进瓜地,所以称为“爬瓜。”
当他走近一看,我们在离瓜地一米开外的豆子地里打猪菜,明显是在寻找爬瓜的战机。他想发火但看到我们可是在我们村的地盘里。地盘就是领土,领土是主权,主权大于人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他怒气冲冲,我们气定神闲。我们心里的算盘打得叽里呱啦:即使我们的眼睛紧紧盯着你的瓜地里的瓜,只要我们站在我们的地盘上,你就管不着。这如同我在我家墙头上看到你在你的院子里光屁股做爱,只要我不进入你的院子,我就没有侵犯你的隐私权一样合情合理。谁让你的西瓜比光屁股女人还吸引人呢?
此时的平顺在瓜地北边的马路上已经快步走了过去。瓜地的西边是一个渠,瓜铺就坐落在渠堤的坡上,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平顺走下了渠,渠里有一点点水在慢慢地由北朝南流着。我和大哲的任务就是牵引着瓜把式,平顺就可以从瓜铺那里摘瓜。按常理,偷瓜的都是从瓜地边上进入,而我们的作战方案则是到敌人心脏去摘瓜。
瓜把式向四边张望着,尤其对北边靠近路边的地方放心不下,他害怕我们在施展调虎离山之计。但他绝不会担心有人敢去瓜铺的地方偷瓜。
我和大哲的眼睛不时地对瓜地里的瓜扫描,几年都没吃上西瓜了,哈喇子一个劲地从吃腻了苦菜的嘴里往外流。瓜把式看着我们如同馋猫窥视着岸边上的鱼一样的眼神,比饿狼面对羔羊的眼神还贪婪,便不敢离开我们一步。
平顺沿着渠堤里边由北朝南很快就抵达瓜铺。此时他发现根本就不用自己亲自去摘瓜了,瓜铺底下有一大堆摘好了的西瓜,那是瓜把式从瓜地里一个个挑出来的熟瓜,将运回他们村里去分给社员。这些瓜比自己偷摘的瓜好多了,爬瓜摘了个生瓜蛋子是常事。
可此时的平顺看到了西瓜堆边上的一把扫帚,那是从南方运过来的崭新的竹扫帚,因为北方没有竹子,北方的竹扫帚比较值钱。
我和大哲估算着此时平顺已经偷瓜成功,按原计划他抱着瓜在渠里继续往南走,我和大哲在瓜地东边往南走,在瓜地正南很远的豆子地里会合一起享受甜蜜的西瓜。
等我们俩远离了瓜地,瓜把式便走回瓜铺去了。当他到了瓜铺,发现那把崭新的竹扫帚不翼而飞,便认定有人偷走了。他往北边的马路上一看,立刻一边大喊“站住!你个老东西!”一边猛追过去。
听到喊声,我们以为平顺还没有离开瓜铺而被瓜把式发现了,便朝北边望去,看看我们有什么补救措施。看到平顺扛着扫帚在马路上由西往东猛跑,已经跑出了瓜地边很远了,我俩惊呆了,二人异口同声:我-操!
平顺非同寻常的地方是他的少白头。打从4岁开始他就有了白头发,等到十几岁的时候基本上没有黑头发了。他父母对此非常着急,到处看医生,不知吃了多少中药也没效果。有的医生说他的血比常人的血热,把黑头发给烧白了。平顺另一特色是长得高大,他比我小一岁,但比我高出一个头。当然,跑得快是他的另一特色。
平顺很快扛着扫帚就进了村,把瓜把式远远甩在后面。等瓜把式进了村早已看不到扛扫帚人的身影,便朝大队部走去。他求大队书记帮忙,说:“你们村里有一白发老头偷了瓜铺的扫帚。”书记说:“白发老头能跑多快?你怎么能追不上?”瓜把式说这个白发老头跑得贼快,你肯定能查出来。书记心里明白那个人肯定是少白头的平顺,但他不能出卖本村人,便打马虎眼说:“本村的白发老头有七位,没一位能跑的,跑得快慢别说。要是在县城东边看出城的人,都要经过你们村,我要说那些人都是你们村的,你认同吗?从这村往东数,可以数出一万个村也到不了渤海湾,你信不?难道路过我们村的人都算是我们村的不成?”
瓜把式只好认倒霉往回走。他这下可惨了,他没法跟队长交代。你连扫帚都看不住,那得丢多少西瓜呀?甚至还有社员会指责那把扫帚是不是你瓜把式送给你的亲戚了?
当我和大哲明白过来平顺没有抱西瓜而是抱扫帚往家跑,肺都气炸了。倒是大哲理解了平顺,说他会这么想:你们俩不费力气,搞调虎离山,让我平顺冒险去抱瓜,成功了,三人分享;被逮住,我平顺自己挨揍。你当我真是傻子?今天到底看看谁傻!
我看到瓜把式去追平顺远离瓜地已经无影无踪,平顺已经调虎离山,便吆喝大哲立刻进入瓜地摘瓜。我俩用手指弹大个的西瓜,用响声判断生熟。我俩很快一人抱了一个响声比较沉闷的大西瓜出了瓜地,冲进豆子地里开始享受。
先用镰刀切割掉瓜把部位的一小块瓜皮,用这块瓜皮摩擦掉镰刀上的泥土,然后朝瓜的中间猛地一砍,就听咔嘣一声,脆甜的西瓜便裂开了口子。用镰刀挖着带着沙瓤的西瓜,放入嘴里,就跟吃蜜一样。那种甜蜜的感觉在又渴又饿又累又热的情况下简直就是进了共产主义的天堂。
一转眼的工夫,我俩竟然把自己的大西瓜给吃掉了。此时才知道,吃饱了撑得难受劲儿绝不比挨饿舒服。皮包骨头几根肋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俩就像怀胎9个月的孕妇,只有个大肚子显眼。走是走不动了,只好躺下舒展一下涨得难受的胃。过了一会儿,一跑尿让我们舒服了些,我俩便背着筐往家走去。
一边走一边议论着平顺:见过自私的,但没见过这么自私的!要是有三把扫帚,哪怕两把旧的一把新的,你要那新的也成啊。大家合作,你自己抱扫帚回家了,这以后你还有脸见我们吗?大哲反复说着:平顺以后很长一段时间看到我们俩就会躲着走。
说着就进了村,走到平顺家后边的胡同,平顺突然跑了过来。他一手抓住我的筐子一手抓住大哲的筐子,然后把手深入筐子里面的野菜里去摸西瓜。当看到筐里没有西瓜而我俩的浑圆的大肚子后,他满腔怒火,整个脸和脖子都憋得通红:“真他娘的操蛋!我给你们调虎离山,你们抱西瓜自己吃,连一口都没给我留!”说完,怒冲冲地走开了。
我和大哲被平顺的话给惊呆了,愣愣地站在那里。等到他的身影消失了,我们的脑子里还是他扛着扫帚往家跑的镜头。暗忖到:见过脸皮厚的,但没见过这么脸皮厚的。然后二人异口同声:我-操!
好几年过去了,我和大哲从不敢把平顺偷扫帚的事说出来,哪怕自己的兄弟姐妹。这个道理很简单:在农村长大的都知道,爬瓜不算盗贼,而偷人家的扫帚就是盗贼了。这跟城里人偷人家自行车是盗贼行为,抓到后严重的要被送往劳教的;而盗版软件转入电脑,尽管软件的价钱比自行车等价,人们也不认为盗版软件是盗贼。合不合理是一回事,大家的共识是另一回事。西方人认为盗版跟盗自行车是一码事,这就是“价值观”的差异。
盗贼的名声太差,在农村,没有女人愿意嫁给盗贼的。所以,我和大哲一直为平顺偷扫帚的事保密。自信村里人没人知道平顺曾经当过盗贼。否则,这辈子光棍算是打定了。
平顺结婚的消息让我和大哲浮想联翩。平顺是本村比我小一两岁的哥们中最早结婚的,非但如此,都说他媳妇漂亮出众,还是高中毕业生。凭什么?就凭他那满头白发?
平顺婚礼那天,大哲找我,说哥们结婚要去热闹一番。平顺要感激我们才对,要是我们不给他保密,他的漂亮媳妇就投入到别人的怀抱里了,哪里轮得到他?我听后认同,也就跟他一起去喝喜酒去了。但有一点是不言而喻的:即使喝高了也不能提偷扫帚的往事,俗话说,打人别打脸揭人别揭短。
洞房花烛夜,新娘跟大家侃侃而谈。平顺介绍给新娘说润涛和大哲来了。听到我俩的名字后,新娘主动说起我俩爬瓜自己吃的恶行。我和大哲惊呆了,难道她知道平顺偷扫帚的事?便悄悄地询问她。她说那当然她知道整个过程。大哲立刻调侃她为何嫁给个偷扫帚的男人,她回答的斩钉截铁:“在吃苦菜的年代,面对甜蜜的西瓜不抱,而抱不能吃的扫帚回家给父母。从老人的角度说起,那叫孝;从家庭的角度说起,那叫顾家。就好比一个光棍汉,看到一个美女不抱,而把美人身边的一捆柴禾抱回家给全家人取暖,这么好的男人到哪里去找?你们男人要的是面子,而我们女人要的是里子。”
听着新娘的说教,仿佛在给我们上政治课,我和大哲都吃惊地侧耳恭听。男女对人品的看法差异如此之大,这简直是一堂社会学教育课。满屋的人鸦雀无声,大家都沉入了思考。大哲给我使眼色,我俩便到外面抽烟思考去了。
原本漆黑一片的院子由于新婚喜庆而临时拉了电线安上了电灯,把整个院子照得明亮。在灯下,我俩点着了烟,眼前浮现出的是当年平顺扛着扫帚跑的景象和他双手摸我俩筐里有没有西瓜的镜头以及新娘给我们上政治课的表情尤其是这家伙竟然敢把自己的丑事讲给没结婚的对象,我俩竟然再次吃惊地异口同声: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