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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上文《1959年晚秋的日子》)
1959年的秋天,是令人难忘的秋天,它改变了秋天的原来本色。
秋天,它的本色是收获的季节,一眼望去,看到的必然是造物主的神机妙算:朝天倾斜勃起的玉米棒子,显示着男人的阳刚之美;低头弯腰的谷穗,叩谢着苍天风调雨顺的恩情;笑破肚皮的豆荚,袒露着孩子出生后母亲喜悦的内心;钻入土壤的花生,把肥胖的胎儿藏起,以防在主人收获前被野鸟儿叼走;不再追逐太阳的向日葵,展示着饱满与成熟,标榜着饱经风霜老人藐视红太阳的智者风范;迎着秋风莎莎作响的黍子,带给年轻人金色的希望;低头认罪的高粱,告别了居高临下的往日情怀,把清寂与高凉还给苍鹰,表达着文人从清高回归现实的无奈。— 这就是秋的韵律、秋的独唱、秋的本色、秋的魅力,也是秋的情愫。它带给农民的是收获、是喜庆、是吃饱饭的保证、是对汗水的报答。秋的特殊含义,也是大自然的生命本身。
然而,1959年的秋天,农民们只有一个字:愁。那是用悲凉的“心”把“秋”顶起而写就的。也就是说:秋天,农民的心里没开花就被压在底下。这解释揭示了愁字的由来。这可不是润涛阎的忽悠,那是当年造字者的心灵感悟。千愁万愁,比不过心在秋底下之愁。跟不饿肚子相比,爱情算个球啊还是算个鸟?要是爱情是第一愁,那愁字应该是“心”字在“球”字的下面才对。
深翻土地后,禾苗不长,到了秋天颗粒无收。虽然秋天的野菜可以充饥,但醒骨的秋风一来,谁能不知道秋后的严冬很快无情地跟进?看着那秋雁南飞,顿感被伟大领袖胡来所管制的人竟然不如自由翱翔的鸟儿。人,要是能退化成大雁可以找到觅食的路,此时百分之九十九的农民会自报奋勇。人不如大雁,看来进化论值得商榷。
颗粒无收的秋天,鸟不彷徨,人却悲凉。面对死亡的逼近,有谁能把这等心事还给生活的田园?唯有我那无忧无虑心地宽的老爹,竟填词一首《天上来。秋念》(天上来这个词谱比较苛刻,可平可仄选择不多)。多年后他把那笔记本上的这首词给了我。录于此(虽然不会百分之百记得准,但八九不离十。题目觉得哭秋比较好点?):
秋念
夏去秋还。问草野茫茫,哪是秋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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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信秋雨,痴润秋田。
◎●○● ◎●○△
秋收让给秋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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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昨年秋好,向秋日说破狂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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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超英、炼精钢细铁、薄地深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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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魂附托秋梦,溢满囤秋情,化作秋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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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秋灵,哭沾秋泪,枉添秋夜悲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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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秋来秋去,怎堪想、秋愿成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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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秋魔,创这番秋景,心比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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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一首词竟然用了二十一个秋字,读来也不觉得生硬繁琐。面对颗粒无收的秋天,压抑的心情那哪里是一个愁字了得!那是愤怒、慌张、与无奈。连在死人堆里活下来的元帅彭德怀都赋诗“为民鼓与呼”了。可无论怎么赋诗填词,都不能表达那年秋后的农民哀秋悲凉之心情。没有了秋收,怎么度过严寒?信仰神的,认定有神灵;盼望秋天的,认定有秋灵。可奈何没有了天?天被战,秋灵也变得冷漠,耳边剩下的是秋魔的戏言:“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伟大领袖只顾了战天斗地,可他忘记了让地球停止转动这码事。这个在他眼里应该是个小小的失误,可导致的后果很惨很严重。刚刚过了因言治罪的打右派运动,人人噤若寒蝉,不敢抱怨。蝉声不是哀鸣而是莺歌燕舞,报纸电台依然是对伟大领袖赞歌一片。庐山会议后,遭批判的是为民请命说实话的彭德怀。
不旋踵,严冬,踏着秋后蚂蚱的足迹,蹦蹦达达地过来了。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而严冬却绵绵无绝期似的久驻不走。寒霜一来,蚂蚱一去,那遍地的野草野菜,瞬间不见踪影;苜蓿蘑菇,一夜销声匿迹。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人的胃和肠子也得到了清洗般洁净。
爷爷想杀家兔充饥,可看到孩子们都舍不得的样子,也横不下心。杀了这些家兔也不够一家人吃一冬天的啊。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实在找不到吃的,那就只有杀家兔一途了。爷爷冥思苦想着。
一天他仔仔细细盯着麻雀等鸟儿看,他开始思索:大冬天的,没有了虫子,没有了粮食,那鸟儿唧唧喳喳欢蹦乱跳活得如此轻松,难道鸟儿就饿着?他发现鸟儿在地里刨食吃,吃得津津乐道,吃得肚饱身圆。我爷爷突然间醍醐灌顶:人吃草籽也能活过来的!小时候就是靠这个活下来的。
他立刻思索出了过筛子、过箩的步骤而把草籽从表土中筛出。他先自己悄悄地去做试验,去测验这么跟鸟儿夺食能活下去的办法是否可靠。
当太阳接近头顶的时候,爷爷兴高采烈地回家了。他告诉全家人:“我们饿不死了!有好吃的了!快跟我去筛草籽。那东西是很香的,虽然你们没有吃过。”
“吃草籽?”
大家异口同声,个个惊愕不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爷爷是否疯了。当时有很多人因为大脑缺乏营养而精神失常,也不排除有害怕孩子被饿死而急疯了的。可爷爷昨天还好好的,今早就疯了,这也太快了。草籽在土里,比针尖大一点,只有鸟儿才看得到,而且,鸟儿吃点就饱了,人的胃口多大啊?怎么能吃鸟食还能活下来?
两个姐姐很不情愿地跟着爷爷出去了,我很好奇,虽然我干不了什么活,也就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们顶着寒风去到路边的沙土地里筛草籽。爷爷先表演,就是先用筛子把石头、草根、土坷垃筛掉,保留筛子下面的细土,其中有草籽。然后用孔眼很细的箩把沙土过滤掉,留在箩里的就是草籽了。
什么是筛子,大家不用我介绍,哪怕是城里人没见过筛子,听到这名字就可以想象出来了。但什么是箩,那就要多说两句了。箩由箩圈和箩底构成。箩圈就是薄薄的木片围成的,而箩底是由比布料孔眼大、比纱窗孔眼小的金属丝用机器编织成的。没有机械化的古代,箩底是怎么织成的,我就不知道了。你吃到的白面面粉很细很细的,是磨面机把麦子磨碎后过箩才得到的,箩下面漏出去的是面粉;留在箩里边的就是麸皮。草籽再小,也比箩眼大,必然留在箩里。草籽再大,也比筛子眼小,必然跟沙土一起漏过去的。这么先过筛子后过箩,草籽就得到了。
在路边的沙土地上,经过北风吹拂,土壤干燥得很,有一半能被筛子过滤到下面。
看到这里,您可能要问:土里有多少草籽?
不说不知道,说了吓一跳。
你今天在美国,即使在车上,往路边瞄一眼你就发现野草丛生的是何等稠密,那是一棵接一棵没有剩下的空间。如果没有割草机割掉,每棵草的头上都接果实。那些草籽掉到地上,绝不是那么一层,而是很厚的几多层。当野火烧掉干草和地上最上面的一层草籽,最下面的那层草籽第二年还会发芽。那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那么,大跃进深翻土地后为何不长庄稼而长草呢?也就是说深翻土地与深耕有何不同?这个问题对于没有经历过深翻土地的人和不知道深耕与深翻的区别的读者,尤其是城里人,是个很大的疑问。
耕地,不论是拖拉机还是牛拉犁,用的犁铧都是有坡度的,大约45度角。也就是说,不论耕地耕多深,耕出来的土块是斜着扣贴在旁边的。一般情况下,耕地的犁深度为五寸,七寸的就算深耕犁,当然,拖拉机拉犁可以深耕到一尺以下,但土块依然是斜着扣贴在上一轮的土垅上的。这样,部分熟土依然在表层。
大跃进深翻土地,不是用犁。而是先用铁锹把上面的熟土(有营养)挪到一边,然后挖一米深的坑,再把熟土埋入一米深坑里。这样,把一米深的生土放在表面。这叫深翻土地,而非深耕。深翻土地的理论依据是苏联科学家提出来的,是根据植物的根系可以长到不止一米深。他的试验表明把表面的有营养的土翻入到一米深的底下,植物会产量高一点。那问题出在哪里了呢?出在了没有先搞小面积试验就立刻推广到全国。由于禾苗一开始就在生土上发芽,没有化肥,没有养分,这些禾苗根本就没有能力长大,够到一米下面的熟土之前就死掉了。禾苗死了,便是颗粒无收。所以,是那位苏联耕作学家的一篇俄文论文,误导了中国的耕作学家,包括一级教授、中国耕作学奠基人孙渠。全民大搞深翻土地运动便轰轰烈烈地、日以继夜地开始了。关于孙渠教授的故事,请看我的旧作《令人叹服的智者(三)》,在此不赘。
爷爷的眼力不错,但毕竟上了年纪,他还以为箩里边的都是草籽。我们仨个孩子看到里边有很多不是草籽而是微小的小石粒便告诉了爷爷,姐姐说这个没办法吃的。爷爷立刻吩咐她俩回家把草籽放到她们的镜子上面,然后用针把草籽与小石粒扒拉开,问题就解决了。俩姐姐按照爷爷的吩咐回家后,把一大碗草籽倒在桌子上,然后用针扒拉,一开始很慢的,要一个一个粒地查看。不仅仅小石头,那种看上去样子比较特殊和个比较大的草籽,也扒拉掉。相信大多数草籽无毒。个别的野草,草籽应该特殊。
她们的动作越来越娴熟,最后快到令人眼花缭乱。姐姐就让我当运输大队长,我很高兴,毕竟发现了自己也有点用处的地方而兴高采烈起来。爸爸妈妈也去地里筛,然后爷爷过箩,如同当年福特发明造汽车的流水线一样。而我呢,妈妈把装有草籽的碗放入大姐的书包里,这样,我即使跌倒了,也不会像早秋那次打粥,把草籽倒在地上。
把她俩用针扒拉开的草籽用搌布包起来,打一桶水,把布包浸入水中来回涮洗。原以为会洗出很多沙子,可这么反复洗,桶里的水依然清澈。看来用针扒拉后的草籽非常干净。把洗过的湿草籽倒入锅中,烧火。一开始看到的雾气腾腾,然后不久就开始闻到特殊的香味了。那味道酷似炒芝麻,但不完全一样。
炒到颜色有变,就取出,放到案板上,放上盐,用擀面杖擀。很快就看到湿漉漉的,那是油出来了。这个时刻就是可以放入嘴里吃的这个工程的最后一道工序了。
炒野生草籽有多好吃?我这么告诉您吧:如果您一生没有吃过令您神魂颠倒的山珍海味的话,您自己亲自去搞一次,否则,我是无法用语言形容野生草籽的香味的。比炒芝麻味道好,因为草籽的种类很多,混杂在一起,味道就不同了,而且跟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不完全一致,那哪里是一个香字了得?
下一步就是告诉老乡亲们这个窍门了。因为深翻土地不同于深耕土地,深翻土地后上面的生土庄稼的禾苗不能长,但野草的生命力太强了,给个“草坚强”的绰号绝不是夸张。不长庄稼的原野和路边的杂草地里,遍地都是野草,成了野草的乐园。有如此多的野草地,野生草籽是筛不完的。也就是说,冬天饿死人是不可能的了。
可您猜咋样?
当我们家人把这个消息告诉老乡亲们的时候,没一人相信!当他们看到我们一家人在荒地里、马路边过筛子过箩的时候,他们一致认同我们家人都饿疯了,精神失常了。当我们苦口婆心地给他们讲的时候,他们不屑一顾,有人公开告诉他们的孩子:“离他们远点!疯子乱杀人也不会被判刑的。拿箩筛土找草籽,那不是疯子是什么?草籽那么小,一天能筛出几个草籽出来?喂鸟都会把鸟饿死的。”后来干脆不让我们接近他们了。气得我们家人个个满肚子委屈,可就是没人相信!
过了些日子,我们都担心他们都会被饿死,可人家还是活着呢。这可让我们家人好奇了,便去查看人家是怎么活过来的,疑问便是他们靠吃什么活着呢?
我们很快就搞明白了,人家也搞到了吃的。然后我们也跟他们一样,也加入搞他们吃的那东西的行列。把两样东西掺和着吃,不仅味道美极了,而且身体也健康多了。您看到这里一定纳闷: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呢?且听下回分解。
(有人可能要问:草籽有没有毒?这个,我不知道答案,我只知道我当年吃的草籽没有毒死我。我不敢肯定全世界的草籽都是无毒的。我没研究过这个,给不出答复。见谅。)
润涛阎2010-09-16 07:16:47 回复yeamsu的评论:
哪天晚上有兴趣就动笔写下去。
润涛阎2010-09-13 08:54:47 另外,我会尽量写得轻松,把苦难的时光写入诗情画意之中,大家读来不那么苦闷。
每天五谷杂粮,偶尔一盅佳酿。趁酒兴,握一只不生花拙笔,凭一片真诚丹心,写一段黑暗历史,书一群芸芸众生。
润涛阎2010-09-13 06:44:58 回复kissofwolf的评论:
我也是写个初稿,很多细节要写出后让两个姐姐还有表哥等人看后补充了,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想到哪就写到哪,想不起来的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就靠以后的补充。我写博文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是专职作家。
kissofwolf2010-09-13 06:07:47 过路客123,不要催啊,慢工出细活嘛
过路客1232010-09-13 04:31:59 润涛阎,你能不能写快点啊,或者缩短一下更新周期,都想知道兔子怎么了。要不大家猜吧,我估计兔子被共产了。
润涛阎2010-09-12 17:47:08 很快就写出下集。也会回答大家的提问。吃草籽不会聪明,但能治疗便秘。兔子的结局还得等后面谈。
PHZWW2010-09-12 17:41:32 兔子不吃只当宠物养那么多干吗啊?人都饿成那样了,真该把兔子杀了的。而且冬天不是没有草吗?那兔子吃什么不杀他们他们也饿死了吧,人都没东西吃呢。
石假装2010-09-12 01:03:32 看了涛哥的文章就给国内一个朋友打电话,他53年出生在顺义。他说他们当年也吃棒子芯,很多孩子因便秘死了。然后他滔滔不绝地讲他们怎么深翻土地,我下次向他兜售涛哥讲的深翻土地的非科学性理论。
小刺猬92010-09-11 22:43:09 楼主那么聪明,是当年吃草籽吃的吧。just joking。
yeamsu2010-09-11 22:05:39 这些记忆,应该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等着读。
kissofwolf2010-09-11 16:57:39 “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有悬念留下,做个沙发慢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