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一包豆腐丝 —往事追忆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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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时家里没电灯，晚上在油灯下看着姐姐读书。

“下雨了，下雨了，我要发芽，我要开花”听着她的朗诵声羡慕的在屋子里直打转。

春天过去了，我的心情就好多了。我不喜欢春天，因为没完没了的去打猪菜。春天的白天特别长，就象站在春天里的影子，长长的从脚底下逆着太阳的方向使劲地延伸，看上去自己都变了型。可自己还是长不大。不能象姐姐一样白天背着书包趾高气扬地去上学。

夏天，是我和弟弟的天堂。上午打猪菜，下午跟着爷爷在房前的菜地里拔野草，中午爷爷午休时我和弟弟就可以逮鸟、捉知了、斗蛇玩了。尤其是晚上，找个天气太热的理由便可用手电照麻雀去了。反正不象冬天，晚上只好在油灯下嫉妒姐姐那比唱还好听的读书声。

我家虽然从曾祖那里败落，但还是有不少线装古书。爸爸从小读书不倦，听村里一位老先生讲，几乎找不到我爸不认识的生字。简直是古文活字典。

可我眼巴巴看着那些书，竖排版的古书横排版的新书，就愣是不知道上面说的啥。

我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我要上学！

爷爷说：到了上学的年龄，你不上都不行！

姐姐说：等你上学，我就不上了，在家打猪菜。因为你是男孩。

我便问她：你不想上学吗？

她说：“当然想！可都上学家里这么多猪羊吃什么？不喂猪不养羊哪里有钱买油盐酱醋被褥衣服？”

我的心一下子挂上了个秤砣，失去平衡似的下坠。我上学的代价就是姐姐缀学，从此我就把上学的事送给往北飞的大雁了。

(二)

秋天的树叶经不住风的摧残纷纷向母体告别，让人感到凄凉。我和弟弟用耙子把落下来的树叶搂起来，装入筐里。眼看着堆在房后的树叶已经堆成了个小山包，这山包就象男孩的小JJ，明显地在慢慢地长大。爷爷说这一大堆树叶足够6只绵羊吃一冬的了。爷爷的话提醒我冬天又要来了。我听到嘎嘎的叫声抬头一望，带走我读书念头的大雁又从北边飞回来了，箭头似的排开一路南下。嘎嘎的叫声把我上学的欲望又还给了大雁的这份情义怎敢忘掉？

冬天真的说来就来了。

晚上在油灯下听着姐姐念书，那感觉就象饿了三天的饥汉看到画上的大饼时一样难受。爷爷看到我的表情，便安慰我说：“明年你就上学了。”听到爷爷的话，我激动地就象刚学会编蝈蝈笼子时的欣喜若狂。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熬到明年啊？不！我不等！反正冬天的白天外面冰冻三尺没有活干，跟着姐姐上学去！

我知道姐姐不会答应的，就在晚上作了周密的计划。

(三)

北方的严冬冷酷无情，跟在姐姐后面的我热血沸腾。我和她的距离既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远了，一旦进了城关，我就会被遗失；近了，会被姐姐发现。五中国里的路，在严冬的清晨竟然是那么远。我家人口多，太穷，九口人靠妈妈一人晚上做针线活，到冬天了我和弟弟还没有棉鞋穿。要等到新年才能穿上。妈妈白天要下地干活，又常常没有吃的，有点钱要先买点粮食然后才能买布料。没有棉鞋，脚很快就冻得麻木了。麻木后感觉不到冷，但一着地就感觉到疼痛难忍。

快进城关了，姐姐加快了步伐。我也只好忍着脚的疼痛，小跑起来。姐姐一回头，看到了我。她简直不敢相信！气得她浑身发抖。“我怎么一直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似的，原来是你！我要迟到了，不能把你送回去，你认识回家的路吗？”

我说，姐，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一起去上学。

姐姐说：“老师不让孩子进啊！快回去！爷爷找不到你会急死的！你是他的长孙，心头肉啊！快沿路回去，没把你的脚冻下来！”

我执意不走，姐姐急得跳脚。忽然听到“卖豆腐丝来！”一位长者推着独轮车在姐姐身旁吆喝着。他误以为我在淘气，我姐会掏钱买吃的把我哄得听话。生意人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

姐姐想到爷爷给她的一毛钱，那是她买本子用的。她情急之下，就把一毛钱掏了出来，生意人立刻微笑着把一把豆腐丝用报纸包好，交给了姐姐。姐姐把豆腐丝递给我时，我才明白过来那生意人的奸商行为，这简直太可恶了。

姐姐说了一句：“快吃吧，吃完跑回家！别告诉爷爷买豆腐丝的事。”

我茫然不知所措的霎那间姐姐早跑掉了。一钻进胡同，我不知她到哪里去了。

我垂头丧气地跑回了家，那包豆腐丝跟冰块一样。本来我的手可以揣在兜里的，可这包豆腐丝使我的右手在刺骨的风中失去了知觉。

我到家后把豆腐丝交给了刚要上工的妈妈，便失声痛哭起来。妈妈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才感觉到我的右手疼痛难忍。妈妈完全明白过来了，便说，明年你就上学了，别着急。书有你念的。看你哭成什么样子了。

其实我哭的不是因为我没有跟姐姐去学堂，而是姐姐误会了我。我虽然肚子饿，但我知道那一毛钱是姐姐买本子的钱，这泪水有后悔的苦味。我执意不回家不是为了豆腐丝，是要上学要读书。这泪水有冤枉的咸味。可姐姐给我买了豆腐丝后我竟然接了下来，这泪水有受侮辱后的辣味。

一年后，姐姐把我领进了学堂，不久她就缀学在家做家务了。刚满十五岁时她就白天上工挣半劳力工分去了。到晚上帮助妈妈作针线活。每当我在学校里听说她上学是个神童，我都后悔自己读书毁了她的前程。

从此以后，读书就成了我的命根子。在那文革年代，我如饥似渴地读书。几十年如一日，很少看电视。每当我坐在电视机前就想起看电视耽误我读书。因为我的读书机会是剥夺了神童姐姐的读书机会而得来的。

今天给姐姐通了电话，她问我在干什么，我说读书啊。她说她的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了。有了工作后就不读书了，你怎么还读书？

我说我不读书怎么对得起你呀？她说那你还读一辈子不成？

我放下电话便写这篇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