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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把刻骨铭心的记忆留给自己,从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刻;
把五味齐全五光十色五彩缤纷的经历转告他人,以利于文化承传。
把伴随着哭声笑声唏嘘声的感受还给人生旅途,以便后人能接着享用。
在这一点上,润涛阎这只拙笔也许还有一点意义。几千年才遇到一次的“秦始皇时代”,能有这种经历,不仅仅是悲哀,也是幸运。
正文
“大哥,真的!淘鱼能发财。”
堂弟继续嘟囔着,害怕我狠不下心去淘鱼。他知道,我要是狠下心来不管干什么,都会全力以赴,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有了钱,未必了不起,说不定转眼间钱飞烟灭;有了权,也不算了不起,很可能昙花一现;有了心,才是真正的了不起。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心,古人把它当成最重要的器官,包括计谋都属于“心计”。
堂弟没完没了的嘟囔就是要让我动心。他知道,动心比动脑重要得多。只要动了心,就不担心不动脑了。何况动脑是我的本分。
“好吧,今天晚上就干!”我下了狠心,决定大干一场。淘鱼发财能娶上个大胖媳妇,那引力超过地心引力的十万倍,大学不念也成。
妈妈得知我们要干一夜,就开始烙饼,人是铁饭是钢。再说了,发财不发财别说,至少能让她过过鱼腥谗瘾,很多年都没有吃鱼了。
妈妈的鼓励更加坚定了我大干一场的决心。农村的妈妈害怕什么?就是怕儿子娶不上媳妇。胖的娶不上,求其次,瘦的也凑合。
当然,买炮买响的,打肉打肥的,娶媳妇娶胖的,乃天理人情。在那人人皮包骨头的岁月,身上有肥肉,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具体体现。它反映出来的是这个女人有良心,对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有所报答。能享受到胖女人的男人,就享受到了社会主义优越性。
吃完晚饭,带上水桶铁锹独轮板车和一壶水,当然忘不了妈妈的4张烙饼,兴高采烈地踏着洒满月光的小路带着娶大胖媳妇的希望朝永定渠奔去。
据说永定渠的水源于北京北边的密云水库,由北朝南连绵几百里。不知何故,干涸多年的小渠竟然波涛汹涌,而且水里边的鱼欢蹦乱跳。有人说是因为唐山大地震后,为了防止密云水库被地震震裂淹了北京而把密云水库的水放了一部分出来。也有的说雨水比较大,不少地方排涝的结果。从水中有鱼看来,前一种说法比较可信。
至于水是从哪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里边有鱼。里边有鱼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能把鱼淘到手。就好比在那吃不饱的年代,胖姑娘重要,更重要的是能把胖姑娘变成自己的胖媳妇。
站在渠堤上,仔细窥测着淘鱼最佳地点。首先,要离路边远点,渠是公家的,为了淘鱼随便堵堰子要遭受批判的。其次,要选择狭窄地段,就跟长江修大坝要在三峡一样,事半功倍。
转悠了一圈,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我俩便动手堵堰子。
渠里的水已经很浅了。先在选好地段的下游堵上一个堰子截流。两辆独轮平板车把渠堤上的土迅速倒入渠中央。奋战了三个小时左右,下游的堰子堵好了,足有三米高,一米宽。然后便是休息等水了。要问我们的劳动强度有多大,你想想那个堰子需要多少方土就知道了。汗水早把我们的衣服湿透了。由于体力消耗太大,一躺下,便起不来了。
看着漫天星斗,听着堤坝树上的蝉鸣,想着大胖媳妇就要娶到家里,心中的喜悦用夜空当纸,渠水当墨,也书不尽。搂着个大胖媳妇睡觉该是什么样子?神仙的日子吧。想着想着,便听到堂弟悄悄地唱起来了:“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
感觉到肚子太饿了,我把4张烙饼拿出来,递给堂弟两张。就着白开水,一会儿工夫,烙饼和水全部进入食道。
转过身子看看渠里的水,发现堰子里边的水位差不多有两米高了。便决定立刻动手,要把上游的堰子堵起来。
我们发现上游的堰子选的地址还有问题。当初看上去水流的很慢,现在看来水这么快就把下游的堰子将要淹没,我们需要重新选择上游堰子的地址。找到了一个排涝支渠,是在涝灾时把农田里的积水排入主渠时用的。在这个地方堵堰子最科学不过了。堰子的高度只要高过支渠的渠底就够了,截流后,上游来的水便朝支渠流去。
感谢烙饼的物质力量、娶大胖媳妇的精神力量,我们又经过三个小时的奋战,上游的堰子也堵好了。两个堰子中间的鱼很快就成瓮中之鳖了。有了这两个堰子,每天晚上我们都可以来这里淘鱼了。
把一个大筛子嵌入下游堰子的中间,然后在筛子后面的堰子挖个缺口,水便经过筛子而泻走。水走了,鱼留下来了,这就是传说的“淘鱼”。
随着水位的下降,筛子也随时下移。等到两个堰子中间的水基本放光的时候,就听到噼里啪啦,那是鱼儿挣扎的声音,夹杂着我们内心胜利的微笑声。这动情的声音将换来娶大胖媳妇时的敲锣打鼓声和鞭炮声,以及洞房里新娘的嘿嘿声。
明天晚上淘的鱼要比今晚多得多。今天完事后,把上游的堰子打开一个缺口,水带着里边的鱼就朝下游流去。但经过下游堰子的筛子时,鱼被拦下来了。这样,两个堰子中间的鱼就被富集化。密云水库不放水了,但放出来的水全部流干,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想到这里,我们心花怒放。
“来!让我们先混水摸鱼,摸它几条大的再说!”我看着黑黑的天空,喊着。
我们清楚,这是黎明前的黑暗。
圆圆的月亮已经沉沦到天边了,看不到光泽,很像干涸的渠底里挣扎的鱼的眼睛。
堂弟说,着什么急呀,反正一条也跑不了。现在我们休息,等天一亮,我们就捡鱼,不用现在摸鱼。等它们折腾没力气了,捡它个没脾气。
我说,先摸几条放入水桶。就好比赌钱,把赌本盈出来就要塞入腰包,用剩下的钱继续赌。以后赔回去,本钱还在。
堂弟听后,不以为然,推着我的后背就上岸休息去了。
我们感觉到汗水似乎已经流光了似的,身上有点寒冷。不时地打个冷颤。
用累得发抖的手卷了支烟,腿已经站不住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便躺下休息。
转眼的工夫,东方的鱼肚白煞是漂亮,东北方向一抹残云活象一颗摇晃挣扎的鱼头。曙光就要展现在我们面前了。鱼呀鱼,你们就折腾吧,这是最后的挣扎,等待你们的是什么,不用我说,沉沦的月亮代表你们的心。
想起月亮,不由得发问,月亮里的嫦娥会怎么想?“瞧这俩傻孩子,不是神经有毛病,就是社会出了问题,彻夜不睡觉捣腾土!要知道,你们这么不要命的干,是可以被活活累死的!”
我倒是想告诉嫦娥:
把青春献给娶大胖媳妇的伟大事业,死了也值!
拼薄命,堵水渠,要让妈妈吃口鱼;
光棍苦,光棍急,急得晚上抓炕席。
在天上的仙女嫦娥你能理解我们在人间与地狱的门口,用血与泪凝成的这种情与感吗?
抽完了烟,我站起来,想看看渠里的鱼。东方的曙光以每秒30万公里的速度朝我们奔来。朝北望去,似乎看到白哗哗的一片,我心头一紧,立刻喊“不好!”
说时迟,那时快。当我们跑向渠里要去捡鱼的那一刻,只听呼啦一声,上游的堰子决堤了。里边躺着进入半休眠状态的鱼突然间欢蹦乱跳起来。
原来,密云水库放水停止几天后,又放水了!
汉子有义,大水无情。
如果密云水库第二次放水晚半个小时,
如果黎明的曙光早半个小时出来,
我们都能淘到两大桶的鱼!
按原计划,两桶鱼先到城里去卖,然后留下几条回家。
如果我提前两分钟起来,至少也能捡到几条。
如果我们当初摸鱼,也能摸几条。
如果,如果
太多的“如果”了。只是这些“如果”的实现并不是难于登天,这让人气愤难平。
谁说上了架的鸭子不能飞走?谁说咸鱼不能翻身?谁说死灰不能复燃?谁敢保证被打倒的邓小平不能第三次复出恢复高考?
想到这里,我看到了希望,比淘鱼发财更能娶上大胖媳妇的希望。“不用淘鱼了!”我暗自高兴起来。阿Q有阿Q的活法,意淫有意淫的好处,看不到希望的人是不会有出息的。爬雪山过草地、在绝望中看到了江山的毛泽东成功之秘诀就是“阿Q精神的意淫+幸运”,每一次失望都使他看到了另一个更大的希望。
这是我学毛选学到的最重要的核心内容。毛泽东思想就是马列主义与阿Q精神的意淫相结合,这么个结合法,会感动上帝的。
堂弟不走,我害怕了。他的脾气我最清楚。他觉得太对不起我妈,因为他并没有告诉他家里人要去淘鱼。他害怕他胆小的爸爸阻拦,反正他常常在我家过夜,玩象棋打扑克,晚了就不走了。他父母对他的要求只有一条:不惹事就成。可他偏偏惹是生非,常挨父母打骂。跟我在一起,他父母放心不少。
我妈把他当亲儿子看待。他不能容忍自己的过失让我妈失望。要不是他的阻拦,至少能让我妈吃上鱼。可能是他跟他父母合不来的原因,他孝敬我妈要比孝敬他亲妈高出10倍以上。现在,烙饼白费了,希望没有了。他站在堤上怒火满腔,脸色被怒气憋得与东方的曙光一样通红。
“你给我走!”我吆喝着。
我命令他和我一起推上独轮车往回走。我们并不知道:由于流汗太多,体内缺水严重,到了危险的时刻了。等感到天昏地暗,我才发现已经没有力气走到家了。
当我头脑昏得不行,不得不停下来时,一下子瘫软在路上的水坑里。那些日子下了很多雨到处都有积水。我晕乎乎地意识到我可能缺水严重,便大口喝起了嘴边路坑里的水。一会儿工夫,我感觉我活过来了,便去看堂弟。他早已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样子把我吓坏了。我明白救他的方法很简单,便用手捧着坑里的水朝他的嘴巴里灌去。然后,害怕地喊着:“润江,你没事吧?”
天已经大亮了。堂弟睁开眼睛看看我,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们流汗太多,带的水太少了,身体脱水严重,加上劳累过度。
他说,后半夜很渴,过了一会儿就没有渴的感觉了,反正不能喝脏水吧。我告诉他:不论渴还是饿,一旦过了头,反而感觉不到了。这才是最危险的。你刚才就是喝脏水活过来的,而且还喝了很多很多。说到这里,我有点后怕。一念之间,两条命就可能没了。
“你我离不开水,鱼儿离开了殃。”
我跟堂弟调侃着,让他振作起来。乏力加心情沮丧,我们无精打采地往家走去,感觉到迈开一步都非常艰难。他突然抱怨说他那有六点水的名字还是我给他改的呢。看来他在琢磨我们引来大水的命运跟我俩名字的关系。
到家后,看到姐姐已经把夏天搭在院子里的锅台里的一锅水烧开,准备清炖鲤鱼呢。
我们俩拿起旁边的水瓢喝起水来,是那么甜。
姐姐看着我们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钓鱼的不少。即使钓鱼也能钓上一两条吧,整整一夜了呀。估计是被大队干部逮住了。堂弟什么话都没说,他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什么,风风火火地到我的屋里拿起火枪就往外边走去。
10分钟不到,就听“砰”的一声,我妈问我不会是他自杀吧?我笑了笑,摇了摇头。对他来说想自杀的动机已经过去了。我是了解他的,他现在想什么我最清楚。
“哈哈哈”
三声大笑,惊天动地。
堂弟举着一只肥大的野兔,兴高采烈地走过来,手舞足蹈。笑声留在了他疲倦的脸上,一抹红晕扫光了满脸的晦气,宛如春风下熬过严冬的杨柳,春意盎然。
“真奇怪!好久都看不到野兔了。竟然跑到村边来了。”妈妈高兴地说。
其实这只野兔算是倒霉,它吃饱了没事干迈着四方步悠哉悠哉溜达到了村边。估计它是在琢磨“能造枪造炮的人类,还算不算动物?”这一哲学命题,得出了“人类打从穿衣服那一天起就只能算衣冠禽兽了”这一“德赫巴哥”猜想。哲学耽误事。它愣是没听到猎人的脚步声。要不哲学大圣先师苏格拉底被弄死前感悟到鼓捣什么也别鼓捣哲学呢。
其实堂弟也没看到这位“德赫巴哥”先生,只是凭它晃动的豆叶便与枪口成了直线,德赫巴哥一命呜呼了。
姐姐烧的那锅开水没有白费。放血去皮,开膛破肚,放入油盐酱醋,我们吃上了清炖野兔。
香味从室外的炉灶飘出去灌满了半个街,一位堂叔顺着味道跑过来了,喝上了最后一碗比鸡汤还香的兔汤。
打到野兔的成就感,加上看到我妈十分高兴,堂弟满面春风,早就把淘鱼差点丧命的痛苦抛到九霄云外了。
人的一生不可能总是快乐,也不可能总是痛苦。有了快乐就忘掉痛苦的人,才算是幸福的人。
堂弟就属于这种人。
不再思索着恢复高考的奢望,我昏沉沉地睡去了。遗憾的是,阿Q精神总是时有时无,不能永驻。尽管如此,阿Q先生还是救活了不少人。连多次拯救了中华民族的心理医生阿Q先生都不放过的人,绝对是汉奸。
第二天,堂弟问我:“如果密云水库没有放第二次水,我们会不会发财?”
我沉思片刻,立刻发现了一个天大的奥秘, 并告诉了他:如果那样,你我都死掉了。想想看,我们按照原计划把两大桶鱼推车到县城去卖,那边就是柏油路了,路上根本就没有水。我们倒下后就慢慢地死去了。
他听后恍然大悟,感觉到冥冥中的上苍在保护着一个19岁一个20岁的拼命郎。
堂弟那三声大笑,夹杂着决堤的哗哗流水声,绕梁三日后,悄悄地走了。声音卷走了我“淘鱼盖大瓦房、娶大胖媳妇”的幻梦,化作了天边一道绚丽的云彩,在空中微微颤抖着飘忽不定。
几十年后,这道彩云还会划过时代的夜空飘回到我的脑海里,逼真的近如昨日,是我当初始料未及的。
又过了几天,当渠里的水又到了淘鱼的水位时,我们看到那两个堰子清晰可见,“淘鱼发财娶大胖媳妇”的幻梦又浮现在眼前。有了这个幻梦的激励,继续淘鱼的决心怎么能动摇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