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二胡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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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长在那天天琢磨怎么不挨饿的毛泽东时代,又是农村,音乐对我来说真的是奢侈,有点八竿子打不着的意味。

一天,我去赶集去卖白菜,爷爷拉着两轮手拉车,我在后面推。到了集市前的南关村口,听到了悦耳的笛声,扭头一看,竟然是一位年龄跟我差不多的小孩子在吹横笛。因为就在我不远处,我可以看到他的小手指头在抬高、按下而且是不停地转换,便可发出不同的声音。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亲眼看到吹笛子的。他的小手按住那些孔有点吃力–必须把巴掌张开到最大才勉强能堵死气孔。我站在那里看着几米远的他,竟然忘记喊爷爷停下来。待我发现爷爷已经转弯了在我的视野内消失了,我才突然间跑起来去追。

也许爷爷感觉到拉车吃力了?也许是跟我说话没听到回答?反正他停下来了。往后看他看不到什么,因为车上的白菜码得很高挡住了他的视线。我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后便说我在看那个男孩吹笛子来着。

卖完了白菜,爷爷说给我买个笛子去。我们就到了百货商场,文具店那里就有横笛,最便宜的8分钱一个。爷爷就给我买了一个。也就是一棵大白菜的钱吧?那时一斤白菜是2分钱,一棵白菜总有四五斤重的。

我回家的路上就开始吹。好在我看到了笛子的吹法,否则说不定会用嘴巴把孔含起去吹呢!然而,用了一路的时间才最终掌握了吹响笛子的窍门。可我发现,两个手的六个指头不论怎么开关笛孔,出来的声音都是一个调—特别难听、一成不变。这就等于手指的功能无效。仔细琢磨,我买的是个废品!因为在六个孔与吹气的孔之间还多挖了一个孔。这个孔就把气体给放出来了,所以,后面的孔是张开还是关闭毫无效果了。我很丧气,难怪这个才8分钱一个!是处理废品的,骗我这外行的。

然而,那年头买东西是不退货的,当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出门就不认账了。可把这个小孔堵上并不难。我就把姐姐的本子撕下来一点纸,用妈妈纳鞋底的糨糊把纸贴上,到太阳光下晒干,便把这个多了个孔的横笛给修复了。这次再吹,那悦耳的声音就真的出来了!我高兴自己修好了残废品,而且还如此容易!接下来就是练习六个手指头的灵活性了。我就开始教给弟弟怎么吹响横笛了。可看到他吹响了的时候,那个被纸堵住的孔在颤抖!我当即明白了:此孔不是多余的,而是它的颤抖才有悦耳的声音。我就改成用我的手堵住那个孔,结果真的就只有低沉的呜呜声了。我当即就找薄的纸,越薄,那就越容易颤抖。

我到百货公司卖文具的柜台问有没有跟蝉翼一样薄的纸,那女孩听着似乎我是去捣乱的男孩,便说:“没有!最薄的纸也不可能跟蝉翼一样薄!”

此时我在读小学二年级。一天,我放学回家,刚一出学校的院墙,就听到远处的笛声,那是来自南边的方向。我们的学校是没收大地主孙寿良的房子,座落在村子的北街。我本来应该往西走,可我想看看笛子的那薄纸是怎样的,顺便问问人家是从哪里买到的,因为我的笛声远比不上人家的悠扬。到了南街,果真看到了坐在院墙外边吹笛子的人。那是大队长的家,显然是他二儿子在吹笛子。我悄悄从旁边接近了他,不想打扰人家。待他吹完了一曲停下来,我才走上前喊:“大哥,吹得真棒!”他转身看着放学回家的我,问:“你回家干嘛绕远?”我答:“大哥吹笛子吹得太好听了,把我吸引过来了。”我一边恭维他一边靠近看他笛子。我看到那层薄似蝉翼的贴纸便问:“这东西是从哪里买到的?我也买了一个横笛,就是不知道这东西从哪里搞到。”但见他脸色突然间变了,把笛子藏到身后,怒斥道:“你别以为你什么都能!你了不起了?什么都学?滚!”

我以为他搞错了什么,因为我们两家没过节,我对他还喊大哥来着呢!怎么就得罪他了?他此时读初中了,而我在读小学二年级,他不会嫉妒我这个小学生啊?我就没走,想知道如何破解我们之间的误会。难道我刚才说的话里有没说清楚的地方令他误解了?我疑惑的表情让他看到后看看他如何面对,结果呢?他再次大吼:“滚!”

多说无益。他从小就在大队干部家庭长大,都是人人宠着的经历,可我也没怠慢他啊?这是演的哪一出?我只好回家了。从此我再也没机会跟他说过话。两年后文革就开始了,批斗、暴打他爹的文攻武斗时期,我在读高小,他上高中了。据说他们高中天天斗老师、校长,就没上过课,他就天天在教室练习毛笔字。我没见过他的毛笔字,但我知道他堂兄也是跟他一个年级的高中生练就了一手好字,曾参加过廊坊地区毛笔字比赛获得过名次。

我跟大队长的儿子如此遭遇,也是第一次跟他说话,也是最后一次。从此,我们即使面对面相遇,也都假装没看到。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我跟被批斗的大队长下棋的时候我仔细看他的表情,必然想起当年他有“四大金刚、五大打手”时的嚣张样子,与此时眼前跟我下棋的他判若两人。可文革来了,四大金刚各个争先恐后叛变,揭发他的罪行。尤其是那五大打手,文革时打他最狠。我问大队长那五大打手揭发的都当真?有没有诬陷?他说大部分当真,村里那么多流氓痞子不打行吗?三天不挨打,上房就揭瓦。可有的不是真的!他说他没下令打谁谁谁,可那五大打手当初是猜测错了,就动手了。可他在批斗会上一反驳,便会招来更严厉的拳打脚踢,表明他态度不好。他告诉我,运动过后他会找他们跟人家去道歉,打人家老实巴交的不是个事。当初他们误判了,就出手了。要不是文革,他都不知道还有这档子事。可见,威风飘飘的大队长有“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的感概。

他爹跟我关系不错,因为我从不发言批判他,也没写过批判他的一张大字报。武斗结束后,大队长就当上了瓜把式,就是生产队队长让他管理、看护西瓜地。在西瓜还没长成时,我打猪菜,被他喊去瓜地。我还以为是替他儿子道歉呢,原来是让我跟他下棋。我家没象棋,我说我不会。他就教给我象棋的规则,我学会后就时常去他那里下棋。他非常喜欢我。我就纳闷了:他儿子为何跟我过不去?这谜团一辈子就没找到答案。显然他不知道他儿子吼我的事。后来我妈还给他那非常帅气的二儿子当介绍人找媳妇呢。此事我没告诉过我家人,因为我想找到答案后再说。我跟挨批斗的大队长学会了下棋,就买了一副象棋,教给弟弟下棋。那时候没人敢接近挨批斗的大队长,我根红苗正,就不在乎这个。否则他一个人在瓜地也太寂寞了。这件事在我小小的心灵上留下的是什么?想当年大队长走路都是横着的,脖子总是摇着的,突然间被批斗,头上顶着高纸帽子,一次竟然里边是小铁煤球炉子顶在头上游街示众。现在,只有跟我这个小学生一起下棋,没一个成年人敢接近他。那种世态炎凉令人感概万千。我们俩的棋艺在教与学、忍让与谦逊中逐步走向平缓,最后到捉对厮杀不留情面地步,可在复盘时都能平心静气地夸对方一番。一个春夏之交的交往很快就到了瓜熟蒂落时期,我就不能去那里了,否则有巧取赖吃生产队西瓜的嫌疑。我看到他搭建的瓜铺已经完成了,他把被子都带去了,晚上他要在瓜铺过夜,听他悄悄告诉我喜讯:“有的西瓜快熟了!”我就知道我不该去那里了。我没吃上他亲手管理的西瓜,因为他是第四生产队,我是第一生产队,不属于同一核算单位。这是他后来见了我这个小孩子也都点头的原因吧,不仅仅是陪他度过了一段暂短的艰难岁月—那是没人敢搭理他的岁月、他儿子也不会跟他下棋的岁月,也有西瓜熟了我就没再去过的感激之情,毕竟有“阶级敌人用公家的西瓜收买小学生”的嫌疑。可他并不知道他小儿子平白无故对追问知识的我一声怒斥的故事。这件事令我想明白了“知识产权”的意义,虽然我不知道有这么个词。人家的知识,告诉我是人情,不告诉我是本分,我没道理谴责人家。

其实那天过去不久,我在学校又听到笛声,这次声音来自东边的方向,显然不是大队长的儿子,我就随着声音走去,直到看到了吹笛子的人。他叫史宝如,性格非常好的一校友。说是校友,就是他比我大三岁左右,我上一年级时他还在读小学。我读二年级时他去中心小学读高小了。我欣赏了他的曲子后便接近了他,他点头打招呼。我当即问:“这薄纸是从哪里买的?”他说:“这不是纸,是笛膜,不花钱!就是从你家那里弄到的啊!就是芦苇里边的膜,你家池塘里的芦苇啊。”我一听当即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取出来,因为我曾经把芦苇用手捏扁看看里边是什么样的构造,结果是:里边的膜捏不破。原来是这东西,那太简单了。我问他怎么粘上去,他说就用唾液,干了后想取下来都很难。我谢了他后就跑回家。从此,我就有了发颤音的横笛可以吹了。

接下来才是麻烦。因为我虽然能吹响横笛,而且手指头也很听使唤动作自如,可我不知道吹啥啊。我们的小学老师是读过小学的农民,他姓牛,不是我们村的人。他除了会点算术和认识点汉字,啥都不会。我们没有绘画课,因为他不会;我们没有音乐、唱歌的课,因为他不懂音乐也不会唱歌。

我拿着横笛不知道怎么吹曲子,很苦恼。我爷爷看到了,便告诉我:“吹拉弹唱这方面你去你姥姥家就好了,你俩舅舅年轻时都是唱戏班的。他们李家组成了戏班,逢年过节给村里演出呢!京剧、河北梆子他们都在行。有时被周围各村请去演出。当然不挣钱还得自己买道具。”我听着似乎是在说人家,不会是我妈妈娘家。便去问妈妈,她点头。她说她那时小,不上台,我二姨都会唱京剧呢。我就跑去姥姥家学音乐,想搞明白怎么把笛音变成曲子。

我问姥姥:“舅舅们当初是怎么学会唱戏的?”姥姥告诉我千万别学那玩意,戏子是没出息的行业,长大要离舞台远点。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就说我买了横笛,能吹响,但不知道怎么吹出曲子。她说:“这好办,你等会你老舅回来后我跟他商量,你把匣子拿走。”

原来她说的匣子就是一个矿石收音机。我没听说过更没见过。舅舅回来后,姥姥就跟他说把那匣子送给我,让我听音乐。舅舅就到西屋把一个耳机戴到我头上,调整了一阵子。我什么也听不到。他告诉我:“需要天线!就是长长的铁丝,在房前和房后的两棵大树上面挂上,用另一根铁丝在房顶上接上,导入屋里的这个地方,天线接上了,就可调整这个旋钮,找到广播电台,耳机就响了。”

我问他为何不自己接上,他说他房前有枣树,房后没树,就用了一根竹竿,结果,天线跟房顶接触,就没什么声音。姥姥说我家房前有高大的榆树,房后有大柳树,肯定行。这是我舅舅在城里买的二手货,卖主保证有声音。

我到外面查看姥姥家的枣树,我说我可以爬到很高处,房后买一棵高竹竿子就行了。舅妈让我拿走,她不喜欢我舅舅晚上不睡觉听那玩意。舅舅把匣子给了我,让我回家跟爷爷讲需要一团铁丝就行了。我就回家跟爷爷介绍了这东西需要天线。爷爷就到五金交电门市部买回来了一大团细铁丝。

爬树是我的童子功,房前的榆树离房子有50多米远,房后的大柳树倒是离房子10米左右。我先把一细绳子拴在腰间,就躲避着树干爬到大榆树的高处,爷爷在下面把细铁丝的一头栓在绳子上,我坐在大树杈上把绳子拉上去。把铁丝的一端在大榆树的一个大树杈上拴牢,就下来了。然后是上房顶,把铁丝从房顶扔到房后。爷爷把铁丝拉起来后在房顶上对着窗户的那个地方接上了另一根铁丝,这个是通往矿石收音机的天线。然后上房后的大柳树。还是把铁丝的另一头栓在绳子上,到了大柳树的高处,我把铁丝绕树杈3/4周,爷爷在下面拉拽。铁丝差不多60多米长,很重的呢。铁丝不能拉直,因为刮大风时树是摇晃的,方向不会同步,需要给出空间,这样,铁丝天线横在空中的60多米是中间低的弧形,天线在房顶的地方还是比房顶高出两三米。这样,刮风时也不会碰触到房顶。

外边的活干完了,跑进屋去接天线。突然间耳机里就有了广播!声音还特大呢。我是把这个矿石收音机安在了我父母的房间,因为我姥姥疼我是因为我妈是她最疼的孩子,这是我姨妈、舅舅们告诉我的。我姥姥最疼仨人:第一是我妈,第二是我,第三是我二舅(我称他老舅)。我妈放工回家后一进屋就听到了耳机里的声音,不需要戴耳机就能听到些许声音。她让我拿走,因为是我要学音乐。我说先在这里放几天。妈妈当即就让我拿走。可外面的天线需要动,才能拉到我和爷爷的房间。最后的决定是第二天我们就拿走。

在那没电视机与收音机的年代,农民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音乐,没听到过啊。这矿石收音机由于天线高、长度60多米,我们离天津、北京近,可以收到北京和天津的广播电台节目。在文革前,每天都有相声(侯宝林、马季、马三立等)、曲艺节目还有唱歌、轻音乐、京剧、河北梆子、豫剧、天津快板、京东大鼓等等,从此,我的业余生活就变了天一样!白天放羊、上学,晚上听耳机里的新闻、音乐、曲艺节目。生活灿烂多了。谢谢我那老舅,买了这么个二手的矿石收音机!谢谢舅妈,让舅舅把它送给我。当然,这首先是姥姥疼我和我妈的结果。

文革前,很多京剧戏,唱的是啥我很多搞不懂,我真心想学的是音乐,简单说来就是曲子,而非词的内容。我慢慢找音,把笛子的六个孔和全部关闭后的七个音搞清楚后,就开始对耳机里的曲子。我知道我需要背下来那些曲子,才能放下耳机后会吹笛子。怎么背下来呢?我听一遍后就在被窝里“吹笛子”,是没有笛子的吹笛子,就是根据曲子的调跟笛子的调对上,六个手指头在被窝里上下开启,嘴里默默重复曲子。这样,我在听完一个曲子背下来后再在被窝里用“假想笛”吹一遍,等于复习,第二天放羊时,便可轻易重复出来。比如,《四郎探母》,每一段都很长,一段一段地背下来,每晚上背下来一段曲子,第二天就重复出来了。先在被窝里用“假想笛”吹一遍,放羊时就可用真的横笛吹这些曲子。那时也有很多红歌,有的很好听,比如《洪湖赤卫队》里就有好几段特好听的曲子。到底是什么内容,我很少关心,因为我主要是想学会吹曲子,什么内容不关我的事。

一天,我妈问我有没有考试,我说最近应该没有。她说那我们就去二姨家看看。我就答应了陪妈妈去看我表姐。她常常在我家住着不走,跟我二姐一起绣花,比如把枕套绣上一对金鱼、飞鸟,特别漂亮。她长得甜美,讨人喜欢的类型。很久她没来了,我很想见她。到了二姨家,表姐打猪菜去了,二姨一人在家。她家墙上挂着个二胡,我见过这东西,是在朱铁成表叔家,他会拉二胡,拉得特带劲,很美很美的声音。要说京剧,二胡比笛子声音更美。可我估计买不起二胡,肯定不是8分钱的事。我仔细看那二胡,是非常新的,因为底下没什么松香。我看到过朱表叔往上面滴答松香油子。二姨家这个好像还没用过松香呢。

二姨发现我在盯着看二胡,就跟我说:“一会儿你拿走,二姨送给你了。”我当即摇头。我知道,那是给我俩表哥买的。我怎么可能要人家的东西?何况那是虎口夺食。

二姨告诉我和我妈,这是二姨夫给我大表哥买的二胡,可没想到他不学,拉了两次就跟大雁叫唤一样呲啦啦,就放弃了。说不想学这玩意。二姨从小就跟家族戏班学唱戏,都是业余爱好,也希望儿子学点音乐。

二姨父为何那么疼我大表哥?花钱给他买新二胡?在我二姨跟我妈聊天提起了她二次结婚的往事,我才搞明白了我大表哥不是我二姨父的儿子。我二姨长得漂亮,而且聪明,自然非英雄不嫁。其实是唱戏里的内容影响了她。闹日本时期,有个自幼想当英雄的少年郎,据说是国字脸,有福相之人,相面师说将来即使不能打下自己的天下,也是将军的料。他就真信了,自组抗日武装。跟我二姨一拍即合,英雄配美女。可结婚后不久,他就回战场了。他们哪里打得着日本鬼子?很快就被伪军给灭了。打扫战场的当地农民,衣服扒掉卖钱了。尸体晚上就被野生动物吃得就剩下骨头了,烈士家属即使听说死在哪个战场了,也分不清谁谁是谁,没法认领。可怜我二姨,带着遗腹子找新丈夫,总不能在娘家生孩子。这是当地的习俗。她就碰上了一个推独轮车卖豆腐的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农民,买了豆腐后就问人家有没媳妇,人家摇头,她就说那把我推走吧,只要待我这遗腹子如亲生就成。17岁五里三村有名的美女,就自己找到了新丈夫。我这二姨父可是疼爱我大表哥,要什么给什么。我大表哥并不知道他不是亲生儿子。只是他是国字脸,二表哥是圆脸,差别太大,不知道大表哥是否猜测过自己的身世?可他不是英雄的性格,内向得很。倒是我二表哥虎虎生威的样子。可我跟他俩的接触看,那是因为社会在和平时期,要是处在乱世,我那大表哥的天性才能表现出来。现在大表哥去世了,我可以写出这些了。

大表哥回家后也让我把二胡拿走。我摇头,说:“表弟长大后会喜欢的。”他们都笑了。因为我那表弟特淘气,哪里会有定力坐下来学这玩意?

我们回家的时候,我跟我妈悄悄商量,问问二姨这二胡多少钱,他们不能退货了,我们买就是了。绝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可二姨不告诉我妈,还抱怨我妈管不了孩子,孩子说什么就听孩子的。可我妈认为我的看法是对的。

二姨还是把二胡递到我妈手中。我早就跑到很远了。到家后,我问爷爷这二胡大约多少钱,我们给二姨。爷爷说:“以后我们有的是办法还这份情,你就不用担心这点事了。”

我就开始了自学拉二胡。这东西很简单,两根弦就等于吹笛子的两只手用一只手代替了,学这东西太简单了。我很快就喜欢上了二胡,把吹笛子的爱好就放弃了。

一天,我在房东边的大槐树下拉二胡,一段拉完后就听身后有人喊:“好!”我一回头,但见是朱表叔。他是来找我父母或我爷爷的,我以为他会纠正我拉错了的地方,但听他说:“把你刚拉的谱子借给我几天。”我立刻问他:“表叔,你在说什么?”他看着我发愣。然后说:“谱!”我没听说过这个东东,不会是松香油子吧?我记得他的二胡上有松香油子,是我问他那是什么东西时他告诉我的。可他发音明摆着是“谱”而且是跟我借。他看我皱眉头,就说:“那算了!”说完就朝屋里走去了。看他不高兴的样子,我猜想他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导致思维混乱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反正跟我拉二胡的内容没关系,因为他还夸我来着呢。

第二天我觉得什么事让表叔不高兴了,他可是对我非常喜欢的。我干脆到他家问问,把误会之谜解开。到了他家,他家的院门是关着的,我在外面喊表叔。是表婶出来走过大院子去开院门的。她以为我找她,是我妈派我去的,她跟我妈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就径直往里走去找表叔,她也不好意思阻止我进院,也就跟着我走。到了门口,她说:“你来找你表叔?”我点头。她有点失望不是找她。表叔在修自行车呢。看到我进屋了,他以为我最终答应借给他,亲自送过来了,便没抬头继续修他的自行车,听我说话知道是我,他就一边干活一边说:“你这就对了。表叔跟你借东西,哪能不给面子?我就知道你会给我送来。我对你还没失望。”

“表叔,我来就是想知道你一直在说什么。你到底要跟我借什么啊?”表叔一下子放下手里的扳手,看着我两手空空,便到里屋拿出一本厚厚的发黄了的书递给我:“你明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跟我打什么马虎眼?嗯?”我当即翻开书来读,一看不对劲,便问他这是什么东西。他当即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问:“你没这东西?”我摇头。我说我没见过这玩意呢,我家没有这种书。我当即猜到了这就是他说的“谱”,但不知道怎么跟二胡或笛子联系上。

他当即把墙上的二胡取下来交给我,让我拉一个曲子,我就问他拉哪个,他说随便。我就拉了一段昨晚上从矿石收音机里学来的京剧,拉完后,我看着他。他问:“你没谱,那你是怎么学会拉二黄导板的?”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二黄导板,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告诉他一个他猜不到的秘密:我姥姥的矿石收音机送给了我!

“你是说你听矿石收音机里的音乐节目,你就记下来了?”我当即问他:“难道你不是?别人拉二胡的、吹笛子的不是跟收音机里学的?”

表叔愣愣地看着我就是不说话。等了一会儿,他把一大块松香递给我:“表叔送给你一块松香吧。你那二胡都没这个呢。”我接过后问他这东西在哪里买,他说他有的是,我不需要买了,还说这一大块可以用很多年的。我就离开了。

我似乎明白了我需要买一本谱,得跟表叔学学怎么读。考虑到得麻烦人家,就决定这事以后再说,反正我有收音机了就不着急学“谱”了。

一天晚上,睡觉前听收音机,相声后面就开始音乐节目了,我自然一个音调都不想错过,便听得仔细、认真。一下子就被那凄美的曲调给迷住了,一直听完才听到“刚才播放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接下来的节目是”

我不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是啥意思,但我无法不当即回忆这曲子,可它太长太长了!也许听了半个小时?反正我没手表也没钟表,可感觉很大的一个曲目。我闭着眼睛一边回忆一边用手假装拉二胡。

第二天一早,我就问大姐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什么意思,她说那是大人才应该知道的事,我们别打听这些事。看来她知道些什么。她问我是不是听收音机讲了不应该让小孩子知道的事,我说:“大姐,你不懂!那是音乐,跟大人孩子没关系!”

后来有一阵子我时常练习拉这个曲子,都是假装拉二胡,因为有的地方不敢肯定了,回忆起来很吃力把所有的都接上。还好,没几天就又播放梁山伯与祝英台了。我不知道那是两个人的名字,以为是地名,都是山东的梁山好汉住过的地方。第二次一听就把第一次听后记错了的音调确定了,内心非常高兴,因为那调子从来都没听到过的新鲜感特有魅力。内容?估计是战争时,家人死于战场后的故事。

听完第三次后,我知道自己会完整无误地拉出来了,也就自我欣赏,左手右手配合假装拉二胡。那是晚秋了,给羊打草已经不可能了,野地里、树行子里只有很低很低的小草还没被农民们割掉,它们也不再长了,只能去放羊。我拿着二胡去放羊,就想到去接近“南大圈”的地方放羊,那里有坟地,很多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不敢去那里割草,野草的高度就好一些。羊的特征是:越是人烟稀少的地方它们胆子越小,害怕被野兽吃掉,就跟着主人寸步不离,至少也要在视野范围内。

坟头附近的草最多,我就坐在坟头上拉二胡。这个坟地不是我们村的,年久没人去上坟填土,坟头都很小了。最大的那个是最后死去的人,也比其它地方的坟头小。我就坐在这个大一点的坟头上开始拉长曲子—梁山伯与祝英台。

这个曲子大约需要半个小时,非常长的曲子。我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一个音调都不想错地拉起了二胡。完后,自己给自己祝贺,就把二胡放在两腿上用手鼓掌。因为没有听众,羊只知道吃草,对音乐没感觉。我为它们没精神享受而感到悲哀,可也为它们不需要动情悲伤时也没必要流泪而羡慕。

那地方的草还是很多的,看到羊抬头了,这是吃饱了时的特征,我就领着羊往家走。

走到半路上,看到一人在低头干活,显然那是用锄头锄地的动作。这时候怎么会有锄地的?这里是野地,是树行子,只有野草。纳闷中离他越来越近了,就看到了他是我同学小贺的爷爷。

老爷爷看到是我从坟地那边过来的,手里还提着二胡,便疑惑地看着我。我明白了他用锄头把短草与草根同时铲下来,草根也是冬天喂羊的饲料。用镰刀割草已经没可能了,闲不住的他就这样勤奋地养家糊口力所能及帮后代讨生活。

“刚才是你拉二胡来着?”老人家战战兢兢的表情令我害怕了。但听他笑了,接着说:“那个坟地的最后一个上坟的老太太可能死了或者不能动了,三年他都没来上坟,她嫁给的村子离这里12里路。那最大的坟头就是她父母的,她没哥哥弟弟,有一个姐姐,多年前她们俩一起来上坟,带铁锹给坟头上填点土。没儿子,那就算是绝夫坟了。我听到风刮过来的隐隐约约的哭泣声,以为是那老太太身体又好了,就想前去那里,那里草多。可那声音不对,不是人哭的声音,显然是闹鬼了。我就不敢走了,停在这里弄点草。看到你从那边过来,手里拿着二胡,我轰的一下就想起来了,那不是闹鬼,是你在拉二胡!你说你在坟地拉二胡也就算了,可拉的怎么是哭音?”

我赶紧道歉,真的把老爷爷吓个好歹,那我真是罪该万死啊。老爷爷是非常有教养的人,人缘很好,非常勤奋。他倒是非常客气,还夸我胆子真大,一个人竟然敢去绝夫坟那里放羊!他说他理解我借助拉二胡给自己壮胆,别人也得吹口哨,否则那风声像极了闹鬼的阴风哭泣般哀嚎。自己吹口哨,就听不见鬼声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感觉有点后怕了。可一琢磨,那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音调实在凄凉,尤其是二胡这乐器,拉出来本身就如泣如诉,二者加在一起,还是在坟地里发出来的声音,老爷爷还知道那是绝夫坟,给他带来的恐惧感可想而知。

这可是追悔莫及了。我只能跟老爷爷聊天说哪里有什么鬼?都是自己吓唬自己。绝夫坟跟其它坟还不是一样?哪个家族能永远有儿子?最后还不都是绝夫坟?绝夫坟上面两代人都不知道自己后代是绝夫的。所以,人们害怕绝夫坟其实是活人吓唬活人的把戏。

老爷爷点头认同我的解释。然后我就回家了,那里离家还有一里多路。其实我那时还不知道二胡的声音传的不远,稍微一远,就似有似无,有点吓人。记得是文革开始几年后的一天,大队部演节目,家家跳“忠字舞”时,我在大约2里路远的地方往回走,一开始听到的只有笛子声音,后来才听到镲、锣,到很近的地方才听到二胡的声音。笛子声音传的最远。

这件事令我很久都不再拉二胡,总觉得那乐器是古人为死者送葬时的乐器,稍微一远,听到的就有如泣如诉的丧葬哭声。

文革后期,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各村组建了。有两位找过我,问我是吹笛子还是拉二胡,其中就包括朱表叔。我告诉他我没那能力,我的水平不行。他当即否决了我的说法,我就给他挤眉弄眼,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是我没时间精力干这个,我需要打猪菜、放羊、卖蔬菜等家务活,找个借口而已。他就点头认可了。我当即把二胡送给他,他说他特别喜欢我的二胡,音质比他的好多了,说这就是借用。我说送给他了,他说开什么玩笑?我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就真的把那二胡送给了表叔。

我后来买了一个二手口琴,花了两块钱。那时候两块钱可是一畦春萝卜的价钱。种一畦春萝卜从种到浇水施肥到卖掉,可要费劲的。可以买100盒火柴。我爷爷用火镰打火抽烟,就是为了节省火柴。可我还是觉得值得,因为口琴的声音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吓人,哪怕是在坟地里吹奏。

有了口琴,笛子就基本上不再吹了,因为那东西的声音传播太远,干扰他人。

我搬家到了老家,邻居是燕富家。燕富二胡拉得特别棒,这是我听村里人告诉我的。燕富是文盲,一天学没上过,他也是听一遍收音机,便可拉出曲子。我干农活每天累得腰酸腿疼,哪里有心思鼓捣乐器?口琴也就放在抽屉里了。只是横笛太大,只好用绳子挂在墙上。

一天,燕富找我下棋,一抬头看到墙上的横笛,便问:“你还是你爸吹笛子?”我说是我。他高兴地一拍大腿:“太好了!咱俩合奏!”我说现在很多家都在吃晚饭,咱们俩都是吃饭快的人。你拉二胡声音传的近,这笛子可是制造噪音的玩意。我有口琴,我们可以在屋里合奏,口琴与二胡的声音就不干扰村里人了。他摇头,说:“润涛,村里人在这只有样板戏可听的年代,怎么会不喜欢听我们合奏呢?你担心的太多了!”

我说咱俩打个赌,如果咱们在外面合奏,我吹笛子,保证一曲过后就会有人过来抱怨我。

“扯吧!你又没得罪过任何人,怎么会有人故意羞辱你?不可能的事!你说这村里谁那么无教养找你的茬?”

“那好。我们俩到墙头上合奏。我的笛声可以让村那头的人走过来抱怨我。你不信?我们试试看好了。”说完,我拿起横笛,横笛顶部有一卷笛膜,这是我多年前放入的,拿出来还很好呢。燕富就回家拿他的二胡。我搬个凳子,我们俩就登着凳子上了我们两家之间的墙头。他问我喜欢什么曲子,我说《打鱼杀家》或样板戏?他说只能是样板戏,否则工作队能找茬呢。说起来我真的不想合奏样板戏,他说那就来《洪湖赤卫队》怎么样?我觉得这个没问题,虽然文革期间不播放这个了,可毕竟是红歌,应该不会被工作队抓辫子。

村里人都在吃晚饭,或者刚吃完饭在刷碗。突然间《洪湖赤卫队》的合奏从天而降,几乎每家都有人出来到院子里查看。因为二胡的声音传的近,笛子则不同。可到了门外就能听到二胡的声音了。晚上寂静得很,农村没任何噪音的缘故。这村里会吹笛子的有一位,可他跟燕富离得远,也不曾合奏过。突然间笛子声出来了,还有二胡,这是哪一出啊?谁吃饱了撑的在晚上吹笛子?听到二胡声,大家都知道那是燕富。有人猜也能猜到吹笛子的一定是燕富的邻居我了。

不到10分钟,我就看到墙头下面有人了。我知道他就是小队长,我那堂二哥。他知道我会吹笛子,因为我读高小5年级的时候他也在同一高小读6年级。我预测他会放下饭碗立刻过去贬低我。燕富不信。因为他识人的本事不行。

当我停下来的那一刻,燕富也停了下来,我还没来得及指给他看我那一侧的下面有人时,二哥就发话了:“润涛你这就不对了!人家燕富拉的二胡是音乐,你那吹的是什么玩意儿啊?纯粹是噪音!大家都干活累得要死,还得听你这噪音!谁都知道:‘千日管子百日笙,吹笛只需一晚上!’学那东西就一晚上的事,逞什么能?你有本事跟燕富一样拉个二胡我看看?”说完,他就走了。

燕富愣愣地看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拍着他的后背说:“怎么样?我就猜到他会过来羞辱我。因为他不会任何乐器!”

“润涛,我服了!服你,服的是你的判断力;服他,服的是他竟然如此无耻!”

燕富不让我停下来,我说那我就换成口琴,毕竟口琴声音的传播力很小。我们俩到屋里去合奏。他极力反对,说:“换成口琴可以,但就在墙头上,气死他他能把你怎么样?”

我换成口琴,二人合奏了一阵子就到屋里下棋去了。第二天上工,二哥还对此事愤愤不平:“大家昨晚是不是都堵耳朵来着?想听悦耳的二胡可被那破笛子声给搅了!不得不堵上耳朵。”大家都偷偷吐舌头。很多人都以为吹笛子的不是我。他这一叫唤,很多人才知道昨晚是我吹笛子。他们还建议我跟燕富时常合奏一下。

我这二哥跟我妈我姐都合得来,就是对我非常苛刻。有一次,燕富把他的二胡拿给我,让我学学拉二胡,然后让我二哥听听。

说起来好玩!当燕富拿出二胡到我家,我在院子里呢,因为二哥到我家聊天,他喜欢我不在场,我当然知道,我就到外面溜达。燕富把二胡交给我,我就坐下拉梁祝。此时我早就知道梁祝是怎么回事了。燕富听得仔细认真。他的二胡质量比我那个好多了。由于我知道了梁祝的内容,拉起来就进入角色,出来的声音非常动情。屋里的二哥在跟我姐说呢:“听听人家燕富拉的二胡!再比较润涛的破笛声,简直天渊之别!”燕富听到了,就进屋了。此时,二胡声音还继续着,可燕富人进屋了。二哥一看这不是闹鬼了?梁祝真的可以从坟墓里来到人间?他也就不得不跑出来看。我闭着眼睛不知道他在我身后。此时有我姐与燕富在场,他再说这声音是噪音有点晚了。他就悄悄地走开了。我从此再也没摸过二胡。

上大学就吹口琴。兜里一放就好,体积小。记得是一个寒冬的早上,是星期天。我没懒床的习惯,到时就起床。外面大雪停了一天了,可白皑皑神一样的世界,那么干净,那么清新,我就拿着口琴出门了。哪里知道一位哥们看到我下楼手里拿着口琴就悄悄跟着我在后面?到了操场,那里空无一人,没有太阳,阴冷阴冷的北风把雪刮起来又悄悄放下,不是都放在地面,而是放在我的脖子上甚至脸上手背上。我动情地吹奏着,根本就没看到有同学躲在远处藏起来监视着我。他监视的不是我,而是好奇这么冷,走在雪地里的我吹奏出的歌声是给谁听的,纳闷我的知音是谁。他不知道我从小就在严冬的清早去拾粪,根本就不把寒冷当回事。再说了,小时候肚子里没油,饥饿难忍,就特别冷。现在大学食堂的伙食可是不挨饿了的,还有肉吃,哪里会怕冷?这哥们失望了,最后问我这是在干啥,没知音难道吹给鸟听?我才知道他跟着我被冻成那样就是好奇而已。

生活是美好的,尤其是对总有故事的人。至于二胡是不是为送葬的人制作的乐器,我没研究过。然而,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尤其是从坟地里出来,把老爷爷吓成那样,是我放弃此乐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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